2022年2月1日星期二

中国农村凶暴女郎


文/EZ

【1】
从三门镇到杨沟村要先坐四小时的中巴,再坐两小时的牛车,最后徒步两小时的山路。不走进这大山之中,我都不敢想象21世纪的中国有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
村长杀鸡宰猪招待的我。
村中有恶霸,他们实在没招了,求求我这个做记者的将恶霸曝光。
“她叫黄三。”村长抽着旱烟,脸上是古铜色的沟壑,“是黄家的第三个女儿。”
嗓音诡异得尖细。

【2】
黄有良是杨沟村的猎户。
杨沟村在深山之中,耕地资源稀缺,很多年轻人出外打工,留下来的人很难婚娶。
他的老婆是问李姐买的。
李姐是个穷苦的寡妇,丈夫死后,家里的地被大伯占了。她要养儿子,就凑了点钱去上家那里买女人,卖到杨沟村这种穷乡僻壤给人延续香火。
李姐这样的女人为大山深处输送一批又一批的新鲜女人。

【3】
黄有良的老婆是个傻子。
“刚买回来的时候不傻,还是女大学生,识字的。”村长在鞋底磕了磕烟杆。“就是不懂事,一直跑。都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折腾,没意思——他本来是待她很好的。”
跑一次打一次,打到后来就傻了。
再加之生了三胎都生不出个儿子,黄有良就将她脱光了衣服,拴在猪圈里养着。

【3】
黄有良有三个女儿,没有一个儿子,村民们总是笑他“没有儿子送终的人”。
他便总要打女儿。
大女儿二女儿都乖顺,他一打便哭,哭完了继续干活。
黄三却是要跑的。
她不穿鞋,跑起来却飞快。
“像成了精的老鼠。”村长道。
有一次黄有良抓住了黄三,拿胳膊粗的木棍抽她,黄三就站在原地由着他打。也不哭,也不呼痛,斜着眼睛睨他,脸上还带三分笑意。那笑意极为讥讽,不像个挨了打的小孩。
等黄有良打断了一捆木棍,黄三蛮不在乎地拍拍屁股,不发一言地走了,混事没有。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不像别的孩子,是无所谓纯洁、可爱的。”村长道。

【4】
黄三不怕脏,经常和她母亲一道在猪圈里打滚。
猪圈是没有人去的,除了村里的其他光棍。
他们会趁夜溜进去强暴这个女人,反正她也不会告状,甚至不会哭。
黄有良抓到过好几个,气冲冲问他们要钱。
“我花了八千块!”他总是这么嚷着。
而女人总是为他大着肚子,但最近生出来的都是死胎。

【5】
黄有良打她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候黄三就赤着脚,坐在一边看,一双细长的眼睛在茅草棚的阴影下又冷又亮。
有村妇笑着逗她:“你就不怕你爹把你娘打死咯?!”
黄三蛮不在乎:“死了就死了。”

【6】
有一年冬天,天下了雪,清白的月亮升上了树梢。女人眼中印着青光,不知为何发起疯来,拴着皮绳呜呜叫着。
家里只有三姐妹在。
黄三对两个姐姐说:“我去看看。”
猪圈里的女人就此跑了。

【7】
黄有良回来,发现女人不见了,结结实实打了黄三一顿。
虽然黄三不叫,她那两个姐姐却是吓得魂不附体,挨家挨户地请同族中人管一管,妹妹要被打死了。
大家都劝,抓女人要紧,女儿回来再打不吃迟,黄有良觉得有理。
下雪天,他断定女人跑不了多远。
当他拿下墙壁上的土枪时,黄三一瘸一拐地挨到他身边,道:“我也去。”
大家都夸黄三孝顺。
大概是村民的吹嘘让黄有良昏了脑袋,他哼了一声,没有拒绝。
黄有良走进了下着雪的十万大山深处。
黄三跟在他身后,一瘸一拐,红肿得看不到的右眼流下一道血痕。
可她依旧是笑嘻嘻的。
并且在不久之后,笑嘻嘻地一个人背着枪回来了。
“她是……”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村长严厉而沉默地看着我,仿佛我们之间有着一道看不见的禁忌。
“她那年才十岁。”老村长的眼中藏着惊骇与恐惧。

【7】
黄有良失踪以后,村民进山找过。然而每次黄三指的路都不一样。
大人威胁她:“你再这样,你爹就冻死在山里了!”
黄三忙着拿土枪瞄树上的小鸟:“死了就死了。”

【8】
黄有良死了。黄有良的傻子老婆也失踪了。黄家就剩下三个女儿。
在村长的主持下,十三岁的大姐被送去隔壁村子里,给一个同姓哥哥换亲。十一岁的二姐被一个光棍收养了,那光棍四十来岁。
黄三没人要。
她脏,不服管,总是背着她爹的土枪,像个野人似的在外头游来荡去,教人讨厌。
村民也顾不得她,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做。
杨沟村太穷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一回肉。这回黄家绝了后,大家按着族谱远近商量好席位,兴头冲冲冲进院子里,要杀黄家的猪,拆黄家的床,大摆筵席。
然而他们甫一进门,就见黄三抄着手,木楞楞蹲在门槛上。
门边斜着一把土枪,一柄剁肉刀,摆着一盆热水。
谁家的土狗叫唤起来,摇着尾巴越过了门槛。
黄三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劈手抄起剁肉刀,手起刀落剁了狗头。
喜气洋洋的人群愣是停下了脚步,目瞪口呆地望着脸上溅血的黄三。
好一阵没人说话。
村长是第一个发声的:“黄三!你这是做什么!”
黄三:“吃肉。”
一个男孩子哭叫起来:“大黑!你凭什么杀了我的大黑!”
黄三蹲在地上,用血淋淋的剁肉刀慢吞吞在泥地里画了一条线。
她哑着声儿道:“进了这个门,都是我的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极慢极慢地扫视众人,眼神及其冷酷,像是在点选自己的物事。但说到此处,却突然咧嘴一笑,嘴唇咧成一把弯刀:“我的东西,死了也就死了。”

【8】
杨沟村没吃着黄家的绝户,就把他家的猪都毒死了。
黄家的那点地,东家多种一棵树,西家多栽一架苗,很快就被刮分了干净。
黄三也报复。
她偷米面,偷猫狗,偷完还要放把火。若不是村子里都是土胚房,简直要被她烧个干净。
村民统统要杀了她。
“我看她可怜,将她收养了。”村长说到此处,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愤怒、屈辱、惊恐、仇恨,但最后只剩下无尽的麻木。
村长收养黄三,与她约法三章,等年纪大了就和阿斌在一道。
阿斌是他换了小儿麻痹症瘫痪了的二儿子。
黄三看着他不说话,嘴角若有若无的讥嘲。
村长也纵容着她。黄三身量渐长,极为强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怪力。
“好生养。”村长打量着她的肚子,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还未出生的、却年富力强又蛮横凶残的孙子。那个还未出生的孙子点亮了他沉如死水的眼睛,他嘬了一口烟,得意洋洋地嘿笑起来。

【9】
黄三依旧又脏又臭,背着她爹的土枪,像个野人似的在外头游来荡去,每天只在饭点儿出现。
村长叫她下地,她不肯。
黄三:“不是我的地,我不开。”
村长:“怎么不是你的地了?!你给斌哥生孩子,他的地就是你的地!”
黄三看他半晌。
黄三:“那你把地给我。”
村长画了块地给她。
一开始有人搞破坏,黄三照例又是一把火烧了。
村长与人调解:“由着她去吧!现在下地插秧,过几年有了男人生了崽,村里就太平。”
没有人再去管她了。
黄三料理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到了饭点儿就大摇大摆去村长家吃饭,吃完了回自家的土胚房里。到了秋天打下麦子,就藏到不知哪里去。
村长:“你的粮呢?”
黄三:“吃了。”
村长:“你他妈当我傻啊!”
然而他要打,黄三早就跑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追的上她了。

【10】
过了三年,黄三的大姐哭哭啼啼带着孩子跑回了杨沟村。
她生了两个女儿。婆婆将坐月子的她撵到结了冰的溪水边,叫她洗衣。她洗完衣服回家做完了饭,又被关进猪圈里吃猪食,还拿开水烫她的胸口,丈夫也不理。
她絮絮叨叨颠来倒去的讲,哭得哆嗦,村民嗑着瓜子听,没听完就回家去。都是一样的故事,大家听了耳朵都乏。
村长劝她回去:“都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折腾,没意思。”
他的意思是生个儿子就好了。
她实在是被打怕了,回到了家中的土胚房里住下。
黄三和姐姐也不亲厚,家中一下子多了三口人,她愣是像是没看见似的,每天该干嘛干嘛。
大姐埋怨她的心肠跟石头做的一样,也不帮忙看孩子。黄三进门丢下只兔子,转身又去看管她的田去了。
“后来,黄家最大的死鬼倒是丢下两个孩子去外地打工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过一次。”村长扭过头,望着崎岖的山道上咯咯笑着跑过的两个丫头。

【11】
大姐的婆家追来了杨沟村,好几个精壮汉子,要把她拖回去。
他们冲进门,黄三在院子里扒白垩刷的墙,也不知扒下什么东西,直往嘴里塞。
除了她之外谁也没有。
婆婆叉着伶仃的腿,在院子里破口大骂。黄三的姐夫在她身边沉默着,他虽然贫穷,但总是矜持得像个少爷。
黄三对此充耳不闻。她回屋背上她的土枪,目中无人地要去种田。
婆婆冲上去推搡她:“你把那个烂逼藏到哪里去了?!”
黄三:“既然生不出儿子,要她做什么?”
婆婆:“她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好吃好喝供了她两年,才生了两个就想跑,门都没有!”
黄三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抬手按上她那颗干瘪的脑袋,咚得往墙上一撞。
墙上的白垩稀里哗啦往下掉,连屋顶上的茅草都在摇晃。那婆婆慢吞吞滑下去了,白垩墙上一溜血痕。
一众男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有人跳起来想要去抓黄三,她老早把子弹上了膛。黑洞洞的枪口溜了一圈,最后停在她大姐夫脑袋上。
她嘿笑了一声,声音嘶哑难听:“儿子没有,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看,现在娘不也没有了?”
“那位老太太现在怎么样了?”我胆战心惊地问。
“当时被抬回去了。据说后来能下地,但走不了几步路。”村长幽幽道。

【12】
男人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但当天他们没有抓住黄三,再来杨沟村却再也寻不到俩姐妹了。
只有两个尚且年幼的姑娘坐在黄家的土胚房里哇哇大哭。
男人也不要这两个女儿。
等风头过去,黄三大摇大摆地回来,牵着三头狗。
这一回,村民见着她都要绕道走。
“黄家那个,她是真的要杀人的!”大家仿佛突然之间才接受了这个现实,心生骇惧。
这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她细长的眼睛又冷又亮,看着你冷笑的时候,像是一匹呲牙咧嘴的狼。
她心里什么也不怕,心里什么也没有。

【13】
黄三这次回来,更加放肆了。
谁家打婆娘,她放狗咬。当第一个人被咬烂半个手掌,村民才发现她养的不是狗,是狼。
村民惊骇了。他们好几次想要围剿黄三,不是打不过,就是被她跑了。每每追去,都只有她的两个侄女坐在院子中,哭着往嘴里塞泥巴。
村长依旧存着自己的私心,要调解。黄三似乎脾气好点儿了,肯听劝,后来谁家再打婆娘,她就把人抢来,关进自己的院子里,蹲在门前守着。
有些媳妇哭天抢地,没两三天就爬着墙回去找丈夫了——这是大多数。
有个媳妇却是李姐从外面带进来的。
她起初见着黄三很是害怕,可黄三再凶狠,也不会强暴她。而且她发现,黄三每天背着土枪在墙外面游来荡去,男人和公公婆婆都不敢追来。
她便大着胆子打扫了一下院子,哄了哄两个孩子。黄三瘫坐在门槛上翻花绳,抬头瞟了她一眼,继而伸了个懒腰,像一只顾自晒太阳的猫。
女人家里也没有什么旁的亲人,逃出去也难以维持生计,便在黄家住下了。
黄三依旧跟看不见她似的,该干嘛干嘛,只是时不时在她面前丢下些野味;女人则手脚勤快地烧饭带孩子,生怕被赶出去。黄三有时候蹭饭,大多数时候不吃。她什么都往嘴里塞,跟她那两个被抛弃的侄女似的。
女人后来被抢回去过一次,挨了毒打。
然而黄三又扒了墙把她救了回去,跟偷菜似的。
夫家后来也懒得抢人,索性趁着黄三不在,来黄家强奸她。她有了身孕,哭天抢地地告诉黄三,黄三只抬了抬眼皮子,讥诮道:“关我屁事。”
女人恨极,就藏了一把刀,后来还跟着黄三学会了怎么做土枪。
过了十个月,她生下个儿子,夫家要抱回去,又是闹得沸反盈天的。
黄三看女人哭天抢地的,抢过她的孩子作势要往地上摔:“死了干净。”
婆婆尖叫着女人的名字:“他是你儿子!”
女人端起了枪,指着孩子的头:“你们要抢,我也就当做没有生过了!”
夫家终于退了,这是他们老钱家的孙子。
女人没事人一样背着儿子继续生活在黄家。
她是第一个。

【14】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黄家的人口越来越多了。
村里的女人都往她家跑。
……
后来的故事,因为太过惊骇,我没有办法相信村长的一家之言,因此第二天摸到了黄家,想听听这一边的说辞。
黄家现在就像个集体公社。有很多女人在里面生活。
我没有看到黄三。一个穿着破烂,但好歹整洁的女人接待了我。她说话条理清晰,不像个农妇。
她续上了村长的后半段故事……

【15】
没过多久,村长家买了个漂亮媳妇。关在柴房里,哭得不像话。
黄三也不管什么村长不村长的,照例救了她出来。
她见到黄三也怕。黄三现在十五六岁,却跟成年男子一样高大,身上又脏又乱,一双细长的眼睛冷得吓人,城里姑娘差点以为又要被强暴。
知道了实情以后,她松了口气,随即询问怎么可以去县城。她说她叫黎水,是985大学的女大学生。她有钱,很多很多钱,只要她们肯送她出去,多少钱都愿意给。
黄三只有在听到“识字”两个字后有反应,扭过头来问:“你认识字啊?”
她点点头,在地上写了两个字:黎水。
又在旁边写了两个字:黄三。

【16】
现在是雨季,不好走,黄三答应等雨停了带她下山。黄三曾经送过姐姐下山,熟门熟路。
在这十几二十天里,黄三破天荒地愿意跟黎水亲近,因为她温柔又识字,教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黄三在家里逗留的时间变长了。
黄三开始到厨房里帮忙,她从前吃得很是随意,抓到什么虫蛇都往嘴里塞,现在跟在黎水身后,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认真跟着她烧饭做菜。
有时候黄三大半夜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教所有人都睡不着。而只要黎水点起了灯,她便又安静下来,望着她的窗户发呆。
她比以往更紧张,她觉得村长家一点动静都没有,有点古怪。
“村长怎么可能没有反应?”我仿佛跟当时的黄三一样焦虑。
“村长的反应……”她嗤笑了一声,“村长早已安排妥当了。他将黎水买来,答应她办完一桩事就放了她。她要她在黄三的饭里下毒。”

【17】
黄三醒来的时候,手腕脚腕上都锁着铁链,锁在村长家的床上。
村长看着少女赤裸而洁白的肚子,眼里是跳动的火光。
那么多年了啊!他等了那么多年,那个还未出生的、却年富力强又蛮横凶残的孙子时刻在他的脑子里,将他折磨得快疯了!
他退了出去,他双腿瘫痪的儿子被扶了进来。
懦弱的年轻人对黄三说:“我……我很喜欢你。”
门外的黎水说:“我做到了,放我走吧!”
村长的大儿子上来给她一耳光,将她拖进了柴房里。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男人们都从黑暗的茅屋底下钻出来了。他们带着他们隐忍的仇恨冲向黄家,要夺回千百年来铁一般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的秩序。
那天夜里,杨沟村到处都是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尖叫。

【18】
黄三被锁在床上,像是死了一样。她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
伺候她的人是黎水。
黎水:“我也是迫不得已的,他打我,我吓坏了……”
黎水:“我一个弱女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黎水:“我自己也……”
黎水摸着自己的肚子,大哭起来。黄三充耳不闻,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她,不是睡觉,就是望着窗外的月亮。

【19】
村长盯她很紧。
直到黎水生了个女儿,村长忙着张罗筵席。
这天,黎水又在她床头哭的时候,黄三对她说了十个月来头一句话:“偷钥匙。”
说完往门外抬了记下巴,轻巧容易。
黎水哭着摇摇头:“不要!被发现你会死的!我也……”
黄三满不在乎:“死了就死了。”
黎水仿佛被她这句话感染,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从村长换下来的衣兜里偷了钥匙。她没有想到会那么容易。
她放开了黄三:“你快走吧!”
黄三揉了揉手腕,从黑暗中起身。她抿着嘴唇,表情阴沉,像是一尊庙里的神偶,在思量要为人间降下怎样可怕的灾祸。
黎水退了一步。
黄三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一起。”
黎水:“我……我不行的,我刚生完孩子……我……”
黄三挑眉:“我是在问你话么?”

【20】
两人逃到山上。
背后追的人声远了。
等黎水回过神来,才发现黄三身下都是血。
黎水都吓傻了。
黄三不晓得疼似的,还有余裕找了个干净的洞穴。黎水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个合格的接生婆,因为很多事情都是黄三做的,看上去胡乱又潦草。
见黎水盯着自己,她无所谓道:“没事,我见的多了。”
婴儿的啼哭嘹亮,是个男孩儿。
黄三自从生完孩子一直在闭目养神,听到孩子越哭越响,蹙了蹙眉头,爬了起来。
黎水:“你去哪里?!”
黄三拍拍屁股说走了。
黎水:“你刚生完孩子。”
黄三盯着山下的灯火:“他们快来了。”
黎水:“可是孩子……孩子怎么办?”
黄三冷哼一声:“谁爱养谁养。”
黎水:“你生下来就不管了嘛,你不是他娘么?他没有奶会饿死了……”
黄三突然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低下头来。
黎水从未那么近距离对上过她的眼睛。她是怕黄三的,她的眼睛那么冷,什么都留不住似的。但是现在看起来却亮得吓人。
“我说了。”黄三嘴角上扬,不知有多讥诮,“谁爱养谁养。”
她就这么赤身裸体地离开了。
起初是小跑,继而是狂奔。她向着十万大山狂奔而去,像刚生下来的赤子,又像是传说中地母的化身。

【21】
“她后来回来过么?”我问。
“回来过。”那人顿了顿,“她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衣服,带着土枪,回到村长家里。进门先把呼救的村长媳妇投进了井里,然后叫村长和他大儿子跪在堂前,一人胯下赏一梭子统统阉了。她生的儿子是村长家唯一的男孙,也被她带走了。村长家绝了后,大儿子过不了多久就自杀了。”
“那个瘫痪的二儿子呢?”
“她没有碰他。他现在住在村东头,深居简出。”
我不知道这个唯一跟黄三肌肤相亲过的男人,在她心里有着怎样的地位。但是我想如果要报复他的话……有什么能比得上在一个瘫痪的人面前,拥有健康的躯壳呢?我想,只要黄三能够体察到自己身上强旺的生命力,她对村长的二儿子就有一份天然的愧疚与怜悯。这也许是她没有对他动手的缘故吧。

【22】
“那黎水呢?”我问。
女人猛地抬起头来,神情很是痛苦,眼里似乎有眼泪在打转。
良久之后,她低头道:“我就是黎水。”

【23】
这个时候,黄三回来了。
没有人对我说那就是黄三,但我知道那就是她。她很高大,背着一管土枪——不是当年的那支了——牵着她的三头狼,穿得破破烂烂地走进院子里,躲过了一群正要出门的小羊。狼也跟着她一齐躲,昏黄的眼中映出小羊的倒影,刨着黄土地流下一串哈喇子。女人们亲热地与她打招呼,她像是没有听到,也不做声,经过我们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但没有看黎水。
她在地上丢了两只兔子就进门了。
黎水委屈地拣了兔子去厨房。
这个时候,我看到黄三回过头来,面朝她的方向突然咧了一下嘴,依旧是如此危险,但让我想起了眼中倒映着小羊的狼。
回来以后,我一直不知道要不要发表这个故事。
黄三是个世间鲜有的恶人,她是个杀人犯,体魄、决心和毅力都教人瞠目结舌。她十岁上杀了自己的父亲,又对村长一家犯了惨绝人寰的罪孽,这么多年流窜着,搅得四邻寝食难安。以至于临行前村长流着老泪拉着我的手道:“再这样下去,杨沟村是要绝了。”
但是我想,这些罪孽放在遵守着“丛林法则”的广袤农村中,真的是如此骇人听闻么?
在共和国的光明照不到的广袤农村里,除了黄三那样的恶,谁又能够抗衡另一种愈发古老的恶呢?
我想了想,锁上了抽屉。

-END-

本故事不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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