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展
1、俄乌战争的进程大概出乎大部分人意料。这场仍在进行中的战争,很可能预示着政治和战争都会被重新定义。泽连斯基的演员出身,让很多人在一开始根本不看好他,但他至今的表现让人们大跌眼镜,其奥秘很可能正在于他作为演员的一系列职业直觉中,这种直觉匹配了正被重新定义的政治与战争。
2、这次的战争是在社交媒体的全球围观下打的,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这场战争背后的政治斡旋也是在社交媒体的全球围观下展开的。我们不需要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深层的博弈过程,只要看到社交媒体上所呈现的各种表象就够了,在社交媒体时代,表象即本质。泽连斯基的直觉正是在“表象即本质”这个事情上大有用武之地。泽连斯基的社交媒体
泽连斯基的社交媒体
3、微观层面来看,社交媒体上,有着各种分布式的、实时的战场分享,各种具体个人、无论是哪一方阵营的生死、悲欢,都呈现在全世界的眼睛下。宏观层面来看,各国的政治态度实时地在网络上传播、不断更新,北京时间2月27号凌晨,俄国被禁止使用SWIFT,但此前的两天里社交媒体上人们不停地在围观与讨论,各国在这个问题上分别会怎么决策,各国政府就像在拳台上被全世界围观着读秒,面对着巨大的舆论压力,过往的外交博弈所需要的从容的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了。
4、国家层面的这种处境变化,有些类似于像一战爆发前的状态。在一战前的几百年里,各国外交的终极手段之一是宣布本国进行军事动员,以向对手做出最大强度的威胁;当时的交通和通讯条件很差,军事动员得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这几个月来得及完成外交斡旋,所以军事动员更经常是做个样子。一战爆发前各国还是用这办法,但这会儿有了电报和铁路,军事动员很快就完成了,外交斡旋来不及完成,但没人敢让已经动员起来的军队再回去,结果就在各方都感觉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打了起来,世界也再回不到过去了。过去可用的行为模式,今天不可行了,因为技术已经让环境不可逆地变化了,于是必须得发展出新的行为模式,政治决策的逻辑和机制都得变化。
5、社交媒体彻底穿透国界,各国政府不仅被本国选民读秒,也被全球公众读秒,全球公众的反应还会和本国选民形成不断互动、互塑的过程。政治家们要考虑的要素,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6、社交媒体围观,又让这场战争给普通人的观感,跟以往战争相比出现一个颠倒性变化。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以往的战争中,国家是一个很具体的存在,因为人们总能在各种媒体宣传中看到它;战场是一个很抽象的存在,战场上具体一个战士的生死、具体一个平民的遭遇,极难被人们看到,难以共情。但是这次在社交媒体围观当中,战场变成了很具体的存在,人们可以看到一个个具体的平民、双方的战士的微观状态,可以很直接地共情;对比之下,国家则反倒像是个抽象的存在,因为媒体宣传不再是过去那样集中式、单向度、时间节奏可控地传播的,而是分布式、多向度、实时性传播的,各种大词很容易在分布式传播中被消解掉,难有过去的效果。
7、在传统时代,国家作为具体存在、战场作为抽象存在,国家领导人的形象被单向传播与塑造,领导人越是有某种高高在上的神秘性,这种塑造就越容易达成效果;哪怕是要塑造出领导人的在场感,也得是一种抽象的在场感,因为具体的在场感会消解神秘性(黑格尔说过,仆人眼中无英雄,因为仆人太多见到英雄吃喝拉撒的常人一面),对国家的敬畏可能会被连带消解。但是在社交媒体时代,战场作为具体存在,国家逐渐被对比成抽象存在,人们看到的越来越多是微观个体的生死情仇,这种场景下,领导人越是有个体性的在场感,越少神秘性,就越是能获得人们的共情与欢呼。
8、领导人的这种在场感,说穿了就是一种表演。政治上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需要能讲出好故事,还需要能够表演好这个故事。但是传统时代的表演,是影院大银幕,观众只能单向地观看演员;社交媒体时代的表演,是小舞台话剧,观众和演员在无缝互动。普金对于大银幕表演驾轻就熟,但是对于小舞台话剧明显找不到感觉。泽连斯基的演员本能,尤其是作为情景剧的演员,则让他在小舞台话剧上如鱼得水。电视剧《人民公仆》剧照
电视剧《人民公仆》剧照
9、这几天来,泽连斯基在社交媒体上几乎是每隔一个小时就要更新几条,通过简短的几句话,让人们看到他的努力,再通过几十秒的小视频,回应各种对他不利的消息。小视频很粗糙,但正因为粗糙,反倒让普通人更有亲近感,人们愿意传播,其表演的影响力就有了巨大的倍增效应。泽连斯基的表演能力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他最大的优势。
10、泽连斯基发的小视频基本上都是自拍视角,哪怕是带着政府高官一起出镜,也是他手持设备自拍的视角。这个视角选得非常有想象力,自拍视角,是第一人称视角,有交流性;而大银幕的精美背景,则都是第三人称视角,有说教性。第一人称视角跟观众交流的姿态,正适合于小舞台话剧的效果,适合于社交媒体上的互动需求。泽连斯基发布的与政府官员在一起的视频
泽连斯基发布的与政府官员在一起的视频
11、泽连斯基在社交媒体上与粉丝的各种互动过程,形成了小舞台上下的联动效应。这就类似于在天桥听相声、在老的戏园子里听京戏,观众实际上是表演的一部分,观众的叫好声(包括喝倒彩)会参与到演员的表演状态当中。社交媒体让泽连斯基获得机会,以全球为剧场进行表演,全球的粉丝都在围观叫好(或倒彩),并且每隔一个小时都会期待着泽连斯基的下一条帖子;泽连斯基也知道这一点,这些互动过程会让他更加进入状态,不断努力演绎得更加精彩。他生生地把一场战争,变成了一个粉丝追剧的过程。这是开战前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12、能够做到这一点,大概真的是依赖于泽连斯基的演员直觉。再往前联想,实际上特朗普也是类似的,他主持综艺的经历,也让他熟谙了小剧场跟观众互动的技巧,所以所谓的“推特治国”,同样差不多是他的某种演员直觉的结果,他也很享受这种表演的过程。进一步地,社交媒体时代,政治大概很难改变如此演化的逻辑。
13、泽连斯基的部长们在这种想象力上也不遑多让。乌克兰国防部开通了一条热线,让俄国士兵的父母们可以打电话过来咨询自己的孩子是否还活着;被俘的俄军士兵也可以给父母打电话保平安。这条热线的实际作用可能没多大,但是就政治表演而言,有着巨大的加分效应,社交媒体上的粉丝们一片叫好,这反过来会激发乌克兰政府再去构想新的戏码。这些很大程度上都是政治表演,但这不重要。社交媒体时代,表象即本质,表演即战争。在这个过程中,战争伦理、政治伦理都会发生深度的变化,不可能再是过去的样子了,而伦理逻辑构成了行为逻辑的约束和指引。
14、社交媒体让战场变得前所未有地具体,在人们可以极为直观地看到具体士兵的生死痛苦时,传统式的大规模正面战争,很可能在新的战争伦理中越来越难以获得支持,战争需要变得越来越像警察行为。警察行为与战争行为有两个重要区别,一、原则上来说,警察行为要对平民零误伤,战争行为则没那么强的要求;要想做到原则上零误伤,这需要一种空天战的系统性能力,需要多重技术的整合能力,绝不是几件尖端武器的事情。二、警察行为是执行公认的规则,战争行为则不以公认规则为前提;战争行为警察化,则意味着对于公认规则的制定能力/对于战争伦理的建构能力,会变得越来越重要,而在社交媒体时代,制定公共规则/建构战争伦理,只能在分布式的环境下展开,政治家的表演能力也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在这个意义上,泽连斯基这次的表现是个重要的历史隐喻。
15、社交媒体穿透各种边界,形成了平行于传统政治空间之外的新空间。正是这个平行空间的存在,使得泽连斯基的全球舞台成为可能。这个全球舞台又因为技术进步而难以被斩断,俄罗斯已经不可能通过在乌克兰进行物理断网,来夺走泽连斯基的舞台。
这个时代不一样了。
(本文的思考颇多受惠于与刘擎、张笑宇、李永晶、昝涛、周林刚等若干位师友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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