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

文/押沙龙

01

关于那位武汉坠楼母亲的事情，本来不想谈了。太惨了，想想就不太舒服，而且具体原因也不太清楚，网暴很可能起了一定的推力，但是不是还有其他因素，我也不知道，所以一直没谈。不过昨天连着在朋友圈看了几篇文章，说网暴者是有组织的水军，倒想就这个话题随便说几句。

当然，不能排除“水军”这个可能性，呼吁清查这个也是对的。但是就算里面有一些领头的是水军，我相信很多（甚至可以说大部分）网暴参与者就是自发的。

比如这样的聊天记录，就很难说是水军所为。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言论？

我觉得很简单，就是恶意，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恶意。哪怕真有水军在里面搅混水，也是利用、放大了人们心中本就存在的恶意。

02

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人有恶意？

我们可能，恶意是因为有冲突。不管是利益中的冲突，观念上的冲突，还是生活方式上的冲突，反正是有冲突。其实并非如此。世界上大部分的恶意都是没有具体原因的。就像说“老公把她推下去”的那位，TA根本不认识那位父亲，完全谈不上任何冲突，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一个人刚失去了孩子，又失去了妻子，这种悲痛难以言喻。对刚刚经历这种人间惨变的人，旁观者为什么会说出这种毫无道理的猜测呢？

就是单纯的恶意，没有理由可言。你要让TA自己分析，TA也多半分析不出来。

东野圭吾有一本小说，名字就叫《恶意》。小说里有段校园暴力的情节，一个叫山冈的学生老是带头欺负同学前野，不仅殴打，甚至往前野脸上撒尿，最后酿出了惨剧。警察问山冈为何要对前野施暴，他回答说因为看前野不爽。警察追问为何看他不爽，“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说总之就是看他不爽。”

警察感慨说：“听到这种话真叫人沮丧。”

你要是问“觉得是她老公把她推下去”的那位，明明有各种可能性，为什么偏要选择如此龌龊、如此伤人的一种可能性去“觉得”，TA肯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说这么“觉得”很爽，要是这种“觉得”被证实是真的，那就更爽了。

至于为啥那样会更爽，恐怕TA就不知道了。

其实就是恶意。所以我还是重点重复一遍：世上大部分恶意是没有原因的。汤显祖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其实恶意更是如此。

03

我有这种想法，跟我的阅读经验也有点关系。我对历史上的各种屠杀一直很关注，碰到相关书籍都会翻看一下。这倒不是要满足阴暗心理，而是一种很简单的好奇心：人为什么对别人这么狠？这看上去是毫无道理的一件事啊。

读了这些书籍以后，我有一个感觉，很多人就是会对他人有莫名的恶意。当然，恶意距离真正动手还有相当大的距离。“觉得是老公把她推下去”的那位，和霸凌者山冈也还有相当大的距离，霸凌者山冈距离卢旺达屠杀里的屠夫，也有相当大的距离。但确实有一条逻辑线能把这些相距甚远的事情串起来。所有屠杀背后都有恶棍的煽动，但是这煽动的基础，依旧根植于人们内心深处的恶意。

无名的恶意比具体的利益冲突更可怕，也更难以处理。利益冲突尚属于理性范畴，有其边界。但是恶意不同。践踏你、羞辱你、从你痛苦中取乐，这种非理性的事情是没有边界的，可以至死方休。

大部分情况下，这种恶意处于潜伏状态，只是看了让人不悦。但是到了特定的时候，它们就有可能破土而出，成为集体性的癫狂。那具体是什么时候呢？往往源于一个看似正义的旗帜。它能把散乱无序的恶意整合起来，朝着某个具体的方向释放。能大剂量释放自己的恶意，同时又能获得“正义”的道德优越感，这种事情是会让人上瘾的。

所以，有时候我看那些分析历史上大屠杀的书籍，往往会觉得它们过度关注理性层面的东西，比如图西人和胡图人的身份冲突啊，犹太人在欧洲的经济地位啊等等，却轻视了一些更基础的东西，就是人类的恶意本能。那些理性因素是引火物，无名的恶意才是下面庞大的干柴。

04

对这些网暴者，我看很多人在呼吁严惩，这当然很对。也有人说要加强对攻击性言论的管理，避免类似悲剧的发生，这当然也很对。但是，我也看到一种忧虑，就是担心这种管理会让大家无所适从，因为何为“网暴”，毕竟很难明确界定。

这种忧虑对不对，我不敢评价，说说我个人的一点感受。

我现在不管在微博上发言，还是在公号上写文，都很谨慎，脑子里是绷紧一根弦。我总是很小心，不要在言论上有错误导向。甚至哪怕不出于我个人本意，但有可能引发一些不良联想的，我都会刻意避免。但是，我虽然如此小心谨慎，却很少顾虑到文章会不会对某个具体的人有攻击性。

我写吵架文的时候，会相当随心所欲的使用尖刻词语。当然，对方也会这么干，用词往往比我更狠。比如前一段“神圣午睡”老师跟我吵架，就从我的身高（矮）、到我的收入（穷）、再到我的品性（坏），做了全方位的攻击，能想到的地方一点没糟践。

但是，无论是我，还是神圣午睡老师，都不担心这些说会带来什么麻烦，你受不了，是你软弱是你没本事是你“破防”。除非我看了“神圣午睡”老师的文章，跳楼了，那算她倒霉。除此之外，真的是没有什么。说来奇怪，作为码字者，我们什么都担心，唯独不担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