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5日星期六

《红楼梦》不是武侠小说,刘姥姥却是真正的江湖侠客


文/迎十里

红楼梦里你最喜欢谁?

年轻时免不了要为黛钗争论一番,人到中年,我最喜欢刘姥姥。

刘姥姥有很多美好品质,且是在穷苦之境修炼而成,就更显可贵,俗语说 “穷山恶水出刁民”,穷得吃不起饭的刘姥姥偏偏一身值得推敲的品格。

我们细细说来。

刘姥姥最初去贾府,是因为他女婿狗儿不愿意去,觉得自己落得这个境地去大户人家讨嫌,拉不下去脸,刘姥姥这才决定自己去 ——“我也到那侯门见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到了贾府,刘姥姥见到看大门的(类似于保安)都尊称一声 “太爷”,见到周瑞家的更是尊重得不得了。

单凭这一点,就强过很多人。

现在很多年轻人一身又卑又亢的臭毛病,又想求人办事,又低不下去头,把自己的 “面子” 看得比天大。

现如今有些电视剧也不教好,经常在电视剧中出现那种情节:主角想求人办事,但又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时出来一个 “慧眼识人” 的老板,欣赏主角这种不低头的品质,哄着求着帮你,主角拼命拒绝也要帮。

这不就是惯的吗?现实中哪来的这样的老板?除了自己爹妈,外面不存在这样的贵人。

你想求人,连腰都不肯弯,那只能说明不怎么需要帮助。
所谓贵人,是要你足够想要、情愿付出才会出现,摆出一副老子誓不低头的鬼样子,贵人看一眼就吓跑了。

刘姥姥见凤姐,说板儿是 “你侄儿”,事后遭到了周瑞家的批评 ——“那蓉大爷才是她正经侄儿呢”。

搁现在的年轻人,钱已经要到手,没准心里嘀咕:你混得再好也是下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刘姥姥不这么想问题,她知道周瑞家的提点她是为了让她说话更得体。

刘姥姥拿到钱想要给周瑞家的一块银子作为酬劳,周瑞家的没收。但是这个举动说明什么呢?

通过中间人、传话人、牵线人做成了事,不能忘本,收不收是人家的事,你应该表达一番,否则下次谁还帮你?周瑞家的里里外外传话不累吗?不担风险吗?万一太太不满意不得她自己承受吗?

当然,周瑞家帮刘姥姥也存有私心,一方面是狗儿帮她家买过地,一方面也是想展视一下自己的能力,但,她怎么想的咱们姑且不论,在刘姥姥这件事上,帮助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刘姥姥记得这个情。

连刘姥姥这种乡野村妇都明白的道理,现在很多人就是不明白。

从刘姥姥对周瑞家的态度,就能知道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后来巧姐遇难,姥姥才会拼力相救。

我刚在微博看到李老师转了一个知乎问题,问:为什么凤姐给了二十两但是态度骄矜,刘姥姥还是很感激?如何看带着施舍意味的好处?

这问题实在太让人生气,什么是 “带着施舍意味的好处?” 你不想要完全可以不要,收了救命钱,转头就说是 “带着施舍意味的好处”。

我们如果作为帮助他人的人,自然可以要求自己尽量别给人这种感受,但如果我们是接受帮助和救济的人,因对方态度记仇,那真的是忘恩负义。

要知道宝玉、贾环的月钱也就二两,二十两够乡下一家吃一年了,书中也交代刘姥姥后来用这钱置办了田地。

人把你一年甚至两年的工资直接给你,只不过是态度高傲一些(甚至根本就是正常),你还背后嘀嘀咕咕,拿这一点嚼舌头,甚至还发出 “为什么要感激” 的问题,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人家只不过给了几十万,你可是丢了面子啊?

有人说问这问题的人是不是以为二十两是小钱?退一步说就算这人误会了,以为二十两是小钱,那怎么着?小钱就不是钱?

小恩小惠也是恩惠,要么别收,收了就不要装逼。

何况,我们认真分析,凤姐的态度真的过分吗?在我看来,不仅没有,甚至可以称的上一句仁慈,我不是说凤姐是个好人,但那天她的确比较柔和,也许就是她心情好。

还记得吗?凤姐让平儿给完银子,又多拿了一吊钱,要给刘姥姥打车。单是这一个细节,都足够让接纳人感激。

她是推测了这一老一少来时走路花费的时间,下午再走回去就太晚了,也担心他们不舍得打车,那个年代,银子是一笔大钱,剪碎使用很麻烦,凤姐连这一点都替刘姥姥想好了,可谓是细节之处见慈悲。

你带着以上认知,回头再想想问这个问题的人,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刘姥姥二进贾府,带了一车瓜果,是来报恩的,她知道贾府什么都不缺,但是人情必须尽量还,乡下人没什么值钱的,唯有自己种的瓜果新鲜。

我之前讲过,送礼给重要的人,要么质量上拔尖,要么足够独特与珍贵,要么就在数量上惊人。

乡下瓜果前两点都不符合,那咱就多送,送一车。

瞧见没?刘姥姥人情世故一点不差事。

咱们送重要的人、帮过自己大忙的人礼,如果不占前两样,也是一样的道理,多送,送个十箱八箱的,让他再拿去送给亲戚朋友。

(普通朋友日常伴手礼不需要按照这个准则。)

刘姥姥二进贾府,最值得称道的仍然是她的态度,自甘低位,处处尊重他人,非常知道自己身份。

作者写第一回时,用过一个词,叫做 “忍耻”,刘姥姥一直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凤姐拿她跟贾母逗趣,以刘姥姥之人情练达,她心里能没数吗?

一个乡下老太太能混进贾府参加宴席,那不是一般人了,搁现在就是农村老太太能进身价百亿大佬家的内院私宅,还能跟一家之主一起吃饭,很厉害的。

自己是来这宴席上干啥的,刘姥姥心里明镜似的。往不好听里说,人家高门大户吃饭为啥要带一个乡下老婆子呢?是因为你技高一筹?是因为你自尊自爱?还是因为你与众不同啊?

书中说了,想给贾母找一个老人聊天,这期间凤姐故意让刘姥姥说乡下土话逗乐,刘姥姥清楚,既然是来逗老祖宗开心的,就把自己的功能发挥尽,逗得你们哈哈大笑,宾客尽欢是我的本事。

刘姥姥不会去想:你们这些人故意取笑我,就是瞧不起我!你们把我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我一定出人头地来报复你们!

什么人这么想?东郭先生救过的狼才这么想。

刘姥姥能屈能伸,尽好自己的本分,既然地位悬殊没什么可奉献的,就可着劲提供情绪价值。

人与人交往,都是建立在互相提供价值的基础之上,没有其他价值可提供,咱就提供情绪价值,逗他们开心,给他们打趣,这也是一种付出。

刘姥姥的可贵之处,就是她把这件事想得非常明白。

正因为她拎得清,姿态放得低,反而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欢和尊重,她带来一车瓜果,走的时候收获一车礼物,鸳鸯、平儿含泪相送。

鸳鸯是什么人?作为老太太的大丫鬟,她可是见了贾琏都不需要站起来的人物,贾琏见鸳鸯在自己屋里,都要说一句:“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

刘姥姥,完全是靠个人魅力和品格赢得的喜爱和尊重,而不是靠自以为是的 “自尊自爱”、“我的面子比天大” 硬拗造型赢得的喜爱与尊重。

再看刘姥姥拿到二十两去干了什么?

没有胡吃海喝享受,而是去置地生钱,老太太心里很清楚,拿到鱼不如拿到渔,人家帮过一次是情分,不能次次去要钱,而是要自立。

看见没,刘姥姥的独立和自尊,体现在这里,体现在实实在在之处,体现在真正让自己家人过得好,让钱变成产业这里。

而没有浪费在别人说一句、笑一声,自己就犯了玻璃心开始要 “尊重” 上面。

刘姥姥,是作者花了非常多心思,设置了无数细节立起来的人物,很多学者说,刘姥姥本应还有三进甚至四进荣国府。

从凤姐和巧姐的判词里,我们能够推测出,巧姐被 “狠舅奸兄” 卖到青楼,是刘姥姥舍出家业救下了她,最后跟板儿结成夫妻。

当年周瑞家嘴里那个凤姐的 “正经侄儿” 贾蓉,非常有可能参与了卖巧姐这个勾当,而登不上台面的穷亲戚刘姥姥,却愿意为了几面之缘的巧姐卖掉家财。谁能不感慨一句有情有义?

只有当命运这张大网兜头而来,谁是虚情谁是真心,方才能一现真相。

​仔细想想,她一个农村老太太,是如何跑到城里去与青楼周旋?又是如何与卖掉巧姐的舅兄谈判?那青楼是什么背景?那舅兄又是多么难缠?不刮掉三层皮怎肯放她走?

她想卖掉家业,女儿女婿能同意吗?毕竟拿到手里的就是自己的,贾府如今靠不上了,自保之心人人皆有,刘姥姥又是如何说服的女儿女婿?

在救巧姐的过程里,她要说多少话?走多少路?碰多少壁?遇到多少危险?遭遇过多少威胁?感受到多少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这可不仅仅是出钱就能解决的啊。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中午,凤姐心情不错,随手散出的慈悲。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真是想想就让人泪目啊。

承一时之恩,以永世相还,绝境之时不放弃自己也不放弃恩人,《红楼梦》不是武侠小说,而刘姥姥却是真正的江湖侠客。

如果后四十回能找到,她的章节一定十分精彩,可惜我们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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