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4日星期二

中文就算死了,你也没找对死因


文/莫狄骁

最近,“王左中右”发表了一篇《中文大约的确已经死了》,引起不少反响。王文确有言及时弊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转发。但阅后我却不以为然,不是不认可当下母语环境糟糕的事实,而是觉得作者落笔未免太过轻率。

王文称当下汉语之弊,在于“低幼”、“敏感”、“失去创造力”与“废话越来越多”,但这种批评实则是一种“主观厌恶”的混杂,称不上严谨讨论。换言之,你可以不喜欢当下许多怪现象,作为个人感慨无可非议。但煞有介事地分类讨论,就不得不经受他人之批评。在我看来,王文并未揭发真正的弊端与危机,又过分夸大一些没必要的恐慌。一言以蔽之:混淆随意,避重就轻。

因此,有必要另作一文以正视听。也算抛砖引玉,欢迎方家赐教。

一、首弊在于不当审查

若论汉语之污染,不当审查为首恶。此处“不当”有二:一为不必要的、明确限制表达自由的审查;二为自发升级、噤若寒蝉的自我审查。至于公共平台不得出现粗言秽语等内容,反属正当。

限制表达自由的审查非常多见,许多敏感事件、人名、词汇等,都在其中。我们掌握了各类缩写、转写、黑话等,就是为了规避这种审查。无疑此类审查非常畸形,实属思想钳制。

另一种是基于其上,各媒体、平台等为避祸而自我矮化、缩小的审查。如“改歌词”、逼迫使用拼音缩写等,便为一类。但痛批此类审查而不讲上一类审查,则是一叶障目、装聋作哑。王文虽也提到了“不该如此敏感”云云,但实则隔靴搔痒,甚至可谓“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二、语言有其自然生命

王文又言,许多低幼、粗俗、累赘等的用语在伤害中文。我完全理解作者对这些用语的厌恶,许多方面我与其观感一致。但不去探讨其产生的原因及后续影响,简单地一棒子打死,并不妥当。

这些用语之所以产生,必有其缘由。有的是出于规避审查,上文已述,但更多是符合民众的某些心理。如更新奇好玩的表达、用以标榜不同的身份认同、乃至就是创造出新语言、丰富了我们的语言库,这些都不见得不可理喻。

一个词汇能产生,有其原因。它若能经历历史冲刷,那更说明其价值。如“给力”不见于任何地方话,据信是中传南广学院一个宿舍内部的“黑话”。但该宿舍当年配音《搞笑漫画日和》时,把这个词推上风头,并很快获得人民日报等权威媒体的采纳,如今已成为一个可在正式场合使用的汉语词汇。皆因“给力”虽与“加油”相近,但其更生动新奇,又无不当色彩或含义,自然容易被接受。

与之相比,如曾很流行的“屌丝”现在所见不多。当年这个词也很火,甚至堂而皇之成为某些剧集的名字。但这个词之所以不再流行,不仅因为有粗俗色彩,且其所指向的内涵已有极大变化。一开始“屌丝”指某一类面目模糊的群体,但随着各种研究的深入与社会分化的加深,我们很难笼统地使用该词指代某义。当一个词语失去表达交流的作用时,自然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同样,“内卷”、“躺平”、“佛系”、“网红”等词,都有其创作价值。它们有的是鸠占鹊巢式地被赋予新意,有的可能会越来越面目模糊渐遭淘汰。无论如何,我们把它们交给时间就行。因为语言有其内在逻辑与力量,不是外力能干扰的。一如就算获得权威媒体使用,扶不上墙就是扶不上墙,如当年的“打电话/打call”。

所以,而今批判一些词,就好比当年批判“蓝瘦香菇”等词一样,太过紧张。“蓝瘦香菇”没有任何新语义,只是说话好玩而已,很快一阵风就过去了。“修勾”真的会取代“小狗”么,我看不见得。对这些词太敏感,其实暴露的是对语言规律的无知,甚至带有些许保守陈旧的意昧。

三、文白转化与相互影响

在任何语言里,都存在书面语与口头语的区别,即文白有别。现代汉语是基于白话文而来,迄今百年而已,很多东西还不成熟。从而也让人认为两者没太大区别,但并非如此。

因此我并不反对大家在口头用语时更鲜活,既然能接受表情包或颜文字,为何不能接受一些好玩的口头用语。只是语文教育、媒体采编等工作者就要注意,不能让这些用语过度影响到书面写作,除非特意为之。我作为语文教育工作者,也时常提醒学生什么词不适合或不应该出现在作文里,接受基础教育的人也应能分清两者。

然而,文白本身也会相互影响,尤其现代汉语就是基于白话文。语言有稳定性,但不是死的。以文学创作而言,现代汉语并不只有一种固定的形态。且不说《海上花列传》这种特例,从汪曾棋、穆时英、白先勇、刘以巴、高行健、金宇澄、双雪涛等作者身上,我们也能看到汉语的多样化。

譬如,“我整个人都无语了”,听上去非常口语。但之所以大家爱用,是因为“整个人”和“无语”这些表达鲜活。假设稍稍改动一下,“我整个人都沉默了”,是不是就好多了?此处的“整个人”真的是废话么,恐怕不见得。甚至我们不好说假以时日,到底“我整个人都无语了”会不会在未来被认为是很先锋但也很自然的句子。

如同八十年代初汪曾祺就用了“马严肃地吃草”,当时许多人也不接受,一如他最早投稿的《受戒》被认为“不像是小说”一样。谁能肯定这些句子就不像当年的“马严肃地吃草”呢,又如“大咕咕咕咕鸡”等人对汉语的使用,为何就不能给汉语的发展一些启示呢?

不喜欢怎样的语言是个人好恶,完全没问题。但要批判,就一定要谨滇。何况社会上存在怎样的语言,和我们应当教育年轻人使用或掌握怎样的语言,其中还有一些专业工作者的职责所在。把所有东西囫囵打包,一棒打死,太过情绪化。

四、权力对语言的侵蚀

若说汉语的危机,其中一点必为权力的侵蚀。这不同于不当审查,那只是一种压缩与阉割,此处更是一种改换与霸道。

如“不忘初心”一词,原本很好。但自从意识形态领域大张旗鼓地宣传后,便成了特定含义。即便当我们想使用,一讲出来就感觉好像跟政治含义扯上了关系,因此避之不及。一些当年的德语作家不再愿用德语创作、正同此理。

又如“大白”、“小羊人”等词,有的一开始并无恶意,但因社会形势和人们看法的变化,逐渐赋予了更多含义。此时语言或词汇更发挥了符号化的作用,不仅仅是一级符号,即词汇本意;更是二级符号,即词汇的相关文化指向。这些往往是因为权力定义与赋予了词汇意义,一如有人整理的这段时间官方通报中出现的种种高频词。他们“不说人话”,实则攫取了什么是“人话”的定义权。

虽然与不当审查有别,但这些问题与不当审查所指向的洽是一体两面,即不受约束的权力。若说汉语有什么挑战与危机,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尤其在简体中文领域。

五、书面语的危机不能视而不见

余光中先生当年写过一篇对汉语危机的讨论,而今看来依旧振聋发聩。我不认为王文有致敬余文的意思,毕竟王文多是通篇牢骚而已。但王文之所以远不及余文,是余文讨论的都是书面语,或严肃场合使用的汉语。其所谓的“西化”等问题,而今仍存。

譬如,“我无法同意更多”在网上并不少见,许多人还堂而皇之地在严肃表达中使用。但汉语从来没有“否定式加比较级来表最高级”的语法,我也不认为有创设这类语法的必要。显然这些句子是受了英文影响,"I can't agree more"。在语文教育与媒体用语中,反而要认真看待这些问题。

又如不少人总爱用“是……的”表达,如“这是不行的”,换成“这不行”或“这样不行”即可。口语中“这是不行的”问题不大,书面用语则显得累赘。像许多这类问题,到底属于赘余还是羡余,也可讨论。

剩下其他问题,如动不动就用一个同样的词或流行语来表达想法,不过是教育水平高低与文艺繁荣与否的问题。把板子打在一个根本解决不了的“公众爱用什么语言”屁股上,不如好好强调家庭、学校、社会教育在语言学习上的重要陛,并旗帜鲜明地反对不受约束的权力对语言的侵扰。

总而言之,王文算是太过于想当然,把自己的感受一股脑写了下来。公众也大多对这些混杂一处的现状不满,既有主观清绪,又有理性思考。但不去梳理清楚个中缘由,并不有利于我们解决问题。

每个人都爱自己的母语,也都有自由畅快地使用母语的权利。但如果真的爱之深,就要更加明白我们可以做些什么。从做好书面语使用、鼓励多元创作、注意下一代教育开始,比什么都重要。

==PS:网友评论==

@鱼克雅未克

我大概写了有十年博客,基本上也算是见证了这十年里屏蔽手段和敏感词的变化。十年前那会儿也是有敏感词库,不过基本上会限定在一些特定的历史事件和领导人名称上,以及出现一些群体性事件后会短暂屏蔽一些人名和地名。这样的敏感词库你很容易找到,你也很容易学会,只要稍加自我审查,你大抵是能在写作时避开这些内容的。比较好笑是有一次我写「什么什么大海」,结果半天发不出去,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某位领导人的名字。

这个词库一直在更新,其涵盖的层面也一直在被扩展,首先是越来越多的名词不能再讲了,尤其是和政治,社会制度,秩序,国家运行有关的词语,再后来就是很多指代性的词也不能再讲了,然后你就得开始考虑如何能够讲出来,你就开始使用许多奇怪的分隔符,同音字,试图骗过机器。但是后来会发现机器学习也在学习,它逐渐开始理解了你那些同音字和分隔符。最好是写英文,但是英文的那些词逐渐也会被屏蔽,用德语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不管是哪门外语,这就意味着你写出来的东西默认别人懂这门语言,这肯定不对。

在这个过程中,你的所有精力都用来在考虑,我如何审查我自己,才能让这篇东西被更多人读到。你的自我审查会越来越严重,而且这还只是对抗机器这个环节,更不要提你还要继续想,你如何才能骗过随时都在巡逻的审查员,来让你的这篇内容不被删除,你写太明白,它看了会直接删除,你写不明白,那没人能够读懂。你要让它看不明白你在讲什么,同时又要让读者看明白。

我后来经常在七八年后收到一条系统管理员私信,提示我我七八年前的一条博客被删除,一条影评被删除,一段游记不适合公开传播,一场演唱会回顾被建议修改,我回去对着那些内容抓耳挠腮,也看不出来修改的地方在哪。

对了,你们知道吗,有一阵子,「屏蔽」和「敏感词」这两个词语也是被屏蔽的,你只能用,「屏了」和「闽赣词」来替代。这就意味着当你今天想说我这条微博会被屏蔽,使用了「屏蔽」这个词,然后就真的会被屏蔽。怎么样,神奇吧!

而且,这甚至还只是到对抗机器与人工审查这一步而已。你还没想到在举报风愈演愈烈的年代,你的随便一句话,一个用词,一点情感表达,都可能会招致一场疯狂的举报运动。你会在每一个角落思索,这一句会不会伤害网民们的感情,会不会被删帖是第一位,除此之外被举报呢?

所有的这一切,我们统统称为自我审查。你审查一切可能,最后将你的表达限定在一个足够安全的范围内,而即便如此,我可能也还是不够敏感,不够审查,大概平均下来,每天会有至少不止一条内容会触发机器,审查员,与举报者的敏感神经。

而且,我所说的这一切,只还是博客时代而已。在短视频时代,技术和手段变了,玩法也变了。我没有用过短视频,我就不讲了。

所以,你告诉我,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当你在讲出中文已死的时候,你究竟在讲些什么东西?


@在也门钓鲑鱼 :我反而觉得正因为年轻人创造了大量的口语词汇网络词汇,让中文更活泼起来。无论是栓Q还是一个大动作,它都不会影响中文死不死。对这一切新事物毫无包容心,大量扼杀中文词汇正常使用而不得不让人用缩写和拼音才让中文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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