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燕
想到美国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极度繁荣，和紧随其后的大萧条。想到中国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北伐战争，是上海滩的灯红酒绿，是鲁迅的文章。那场席卷全球，持续经年的大萧条，似乎跟中国没什么关系。真的是这样吗？
答案是否定的，中国不仅受了影响，而且影响很深远，深到改变了中国的货币，远到持续影响了之后的经济政策。
日本学者城山智子通过研究上世纪二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国最主要的经济区长三角的城乡金融，和中国银币的变动，分析了大萧条对白银价格的影响如何传导到中国，并如何破坏了中国社会自发形成的金融体系，写出了《大萧条时期的中国——市场、国家与世界经济》一书。我这篇文章，主要为介绍这本书的内容。本书包含大量我比较缺乏的金融学知识，因此下面的介绍，可能有囫囵吞枣的情况。
这本书很枯燥，这篇文章尽量减少一点枯燥。想看故事的人可以退出了，这里没有故事，只有连锁反应。
大萧条之前，中国是唯一的银本位的国家，从明代以来，民间自发地使用白银作为支付工具，各种途径涌来的银币在市场上通行。而其他国家是清一色的金本位。因为这个原因，大萧条开始的阶段，相对独立的中国金融体系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因为国际上购买力降低，银价发生了下跌，大量白银流入中国，等于是货币贬值，物价上升，造成了轻微的通货膨胀，这使得国内的经济变得活跃，生意繁荣，资金流动很快，因此显得挣钱很容易。城山智子评价说，1931年之前的中国是“通货膨胀与自由放任的年代”。
1920的老上海照片
从这个结局看起来，似乎中国因为自己的独特而在混乱的世界形势中一枝独秀。然而，其他国家虽不使用白银，但白银作为一种商品在市场上交易，就会与其他货币发生实时的联系。其他货币的变动，总会传导到中国。
1931年下半年起，为了挽救大萧条造成的经济衰退，许多国家纷纷放弃金本位，目的是让本国货币贬值以增强出口竞争力。1931年9月，英国放弃了金本位，英镑随后贬值提高了伦敦市场的白银价格；两年后美国和日本放弃金本位。这些国家的货币贬值直接导致中国货币相对升值，但国际银价仍然高于国内，因此大量白银流出。1934年，为提振美国白银价格，美国通过《白银收购法案》，白银价格更是急剧上升，国内的白银流出更为严重。
首先影响的是农产品的价格和销售，包括中国原棉、小麦、糖、丝以及大米在内的初级产品市场崩溃。中国既出口也进口农产品，由于其他国家购买力的下降，中国的出口市场受到影响。1931年，因为白银相对其他外国货币升值，中国商品以当地货币计算要更昂贵。市场日益萎缩，而竞争又十分激烈，中国生产者不得不降低其出口价格。而外国产的农产品因为价格更有优势，大量涌入国内，冲击了国内农产品。中学时学过的课文《多收了三五斗》就是描述了这种局势下农民的惨状。
这一结果接下来造成的是农村的资金荒。因为农产品价格缺乏竞争力无人购买，资金从农村涌向城市。缺乏现金使农村金融系统崩溃，农民得不到小额贷款，无法正常开展农业生产，于是恶性循环。
农村垮塌，以棉花、蚕茧为原料的城市工业也陷入麻烦，当时的经济支柱——纱厂和丝厂大量关闭，引发了城市的经济危机。
农村和城市工业的衰退，使有限的资金在国内找不到获利的机会，它们涌向了两个方向，一个是房地产，另一个就是外流。1929年之后，上海公共租界的房地产市场以惊人的速度增长。土地价格上涨，建设蓬勃发展，中国银行将这种情形称之为“热狂”。过热的房地产投资，加上投机性的交易，地产价格抬升，已经远远超过了企业与个人能够支付的租金水平。
1934年，这一状况终于走到了头。这年9月，由于美国白银法案导致的中国白银大量外流，人们撤回了银行存款和储备的贵金属，外商银行开始限制、随后是拒绝签订以房地产作抵押的贷款。这种做法迫使中国银行限制借贷数额，要求更多抵押，并拒绝延长贷款期限。在这样的金融气候下，上海的房地产市场崩溃了。
地产贬值引起清偿贷款，这反过来进一步加剧了地产价值的损失。以房产作抵押进行贷款经营的私营企业也开始纷纷倒闭。
宋子文当时的一段评论反映出房地产崩溃的严重后果：
公债代表一种制造之信用，其所得资金，若不用于生产之途，徒增消费之膨胀，物价之腾贵。地价代表一种制造之人气，使多数中间人，抬高价值，促进交易，竟取无生产性之利润，造成虚伪之繁荣，均非增加真实之资产。故一旦市面变动，其反动愈大，而影响于信用之收缩更烈。及信用收缩，于是人人收藏现金，而现金愈缺。……惟代表信用之资产一部分因价值减少，效用较弱，而日常交易，趋重现银，是以银拆奇高。……循是以往，信用愈缩，现金愈贵，现金愈缺，信用愈减，必致工商业成本愈重，物价愈落，购买力愈弱，工商业之衰败愈甚。
混乱的局势使在华外国人开始向外转移资产，中国的富人也大量购买外汇，将盈余资金寄往国外。市场上流传着中国政府将实行白银禁运的传言，尽管政府极力否认，上海外汇和金融市场仍紧张到了极点。1934年9月8日，政府只好发文，除必要外禁止购买或出售外汇，直到另行通知解除，但这又催生了对外走私白银。
事态严重到什么程度呢？1935年3月，上海总商会代表20个分会，请求立法院拯救上海金融市场，他们报告说，已有1000家企业倒闭，失业人数已达到50万。如果政府再拖延两星期的话，上海的经济将会崩溃。
此时，社会动荡也已现苗头。
郑野夫版画作品：抢米（又名反饥饿运动）
郑野夫版画作品：搏斗（1933年五一节上海市民游行）
普通的金融手段已经无法遏制局势的恶化，中国必须要对造成这一局势的根源做出改变。1935年11月4日，货币制度改革正式实施，政府发行法币取代银币，延续了数个世纪的银本位正式退出历史舞台。由于经过长时间的白银外流，政府的储备金不足，再加上动荡的局势中，人们对新货币的信心很脆弱，只要有一点不稳定，就会造成新货币的贬值，导致货币政策失败，当时的政府一方面利用外交手段让美国大量购买了中国白银，另一方面在金融政策上尽量避免激进的措施，用了各种手段来保证法币的汇率稳定，克制发行过多的货币或限制预算扩张。大萧条之后，全世界都在收缩与外界的联系，而中国为了保证汇率稳定，始终坚持了开放政策。
虽然从1935年底到1936年底，中央银行遭遇了三次大规模中国元抛售，但都成功地做到了稳定汇率，人们愿意接受它作为合法通货。1936年，金融从通缩中走了出来，经济逐渐恢复景气，1937年3月，宋子文宣布中国的大萧条结束：“没有理由认为中国已经脱离了所有困难，但不可否认，过去18个月的事实说明，整个国家的境况，无论是政治的、财政的还是商业的，都已经有了彻底的改变和改善。”
城山智子通过研究当时的各种数据，证明1932年之后的萧条主要来自国际金融的影响，而内战等因素只是加剧了局势的恶化。换句话说，经济才是最重要的因素。但日本侵华战争开始后，国民政府迁移到重庆，政治局势的不稳导致经济手段无法正常使用，后来逐渐失控，是政治因素影响了经济。
30年代的中国大萧条是经济上现代中国的分水岭，此前是货币不自主的自然状态的金融，此后是政府发行主导货币的现代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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