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假期快过完，要返回工作岗位了。
之前就讲过，金庸江湖是一部职场宝典。今天就来聊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叫做临时工。
临时工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许多帮派、很多单位明明有很多人，但老要招临时工？金庸其实讲得非常明白。
来看一本书《倚天屠龙记》。这里面就提到一处情节：
有一年端阳节，少林派要招许多临时工。
招工的部门是哪里呢？是香积厨，也就是食堂。
之所以忽然大量招工，是因为寺里在端阳节要开武林大会，一下多了上千客人吃饭，厨房里大家“挑水劈柴，说甚么也忙不过来”，管香积厨的和尚“甚是苦恼”。
众所周知，少林食堂的接待能力本来是出了名的强，锅也是出了名的大。可再大的厨房也架不住吃饭的嘴多。厨房的工作人员很苦恼，完全可以理解。
怎么办？当然就要招临时工。也就是说，正式工是应付常规任务的，比如和尚吃饭；临时工是应付非常规任务的，比如武林大会。
二
于是我们就看到一个典型例子：主角张无忌，便被当作临时工给招进去了。
当时张无忌正扮成一个农民去寺里送柴，被管厨房的僧人一眼相中：嚯，这个小兄弟身子好生壮健，来来来，到我这里帮忙两个月，给你五钱银子一个月的工钱。
没有任何门槛，也不考核，唯一标准就是“身子壮健”，是个活人就行，反正挑水劈柴谁都会。
张无忌还假装还了个价：你最好给我六钱银子，多一钱银子我给媳妇买花布。和尚笑呵呵说，六钱就六钱，成交。
这说明张无忌还的这个价，完全还在和尚的心理价位之内，也完全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内。
这还不是重点，关键在下面。你注意看，金庸在此处还写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问题：
起初张无忌来到少林寺的前门时，有僧人说：寺里严令，因为最近要开武林大会，禁绝外人出入：
“这几日方丈下了法旨，不让外人进寺！”
似乎防范非常周密，搞得张无忌一行还心下惴惴。
可是当张无忌跑到后门，管厨房的却欢天喜地把他招了去，不但招，还给钱，张无忌这个“闲杂人等”就此堂而皇之带薪混进了少林。
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之前的“入寺禁令”岂不是形同虚设？
此处正说明了一件事：寺里的“禁绝外人”，乃是政治需求，或者说面上的需求；而厨房里死活忙不过来了，要招临时工，是现实需求。
面上的需求和现实的需求，往往会打架，少林派也不例外。
这就是为什么金庸小说有趣，是不是很有趣。
三
在实际工作当中，面上的需求通常会悄悄让位给现实需求，禁令会偷偷地让位给吃饭。原因很简单，人都饿瘪了，禁令也就没用了。
所以你就在金庸笔下看到，少林寺前门的禁令归禁令，后门的厨房仍然在招人，并且来者不拒。
否则要都按照前门的规定来搞，厨房可就真做不出饭了。
但有时候，面上的需求会特别刚，毫不让步。比如监寺可能规定：要加强纪律，不管厨房做不做得出饭，闲杂人等统统不让进！
这样一来，少林派清净倒是清净了，可是上千群雄就会饿肚子，武林大会就开不下去。
那怎么办？放心，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在大多数情况下，吃饭就会变成新的面上要求了。寺里的各个堂、各个院又都会以支持厨房做饭为最核心的工作了，搞不好人人责任到位，一人负责两斤饭。
四
还有一点非常有趣的是：要开武林大会了，厨房人手明显不够，难道寺里不知道吗？分管后勤的不管是空智大师也好、空如大师也好，肯定也会提啊。
那么寺里为什么不管？怎么还要厨房自行花钱招人解决？
对于这个问题，小说里一样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寺里管了，并且事先进行了安排，支援了厨房，然而实际却不管用！
书上是这么说的：
“监寺已增拨了不少人手到香积厨来……”
瞧，明明是安排了人的。
“但这些（派来的）和尚不是习于参禅清修，便是钻研武功，厨房的粗笨杂务谁都不肯去干。”
也就是说，已经向厨房增派了人手，表面上这事早解决了，但这些人到了厨房却不肯干活。
书上说：“他们被监寺委派到了，那是无可奈何，但在厨房中却大模大样，瞪眼的多，做事的少。”
看见没，这就是厨房里的正式工。他们的人数并不少，但却“大模大样”不干活。香积厨又指挥他们不动。
而且这种事还不方便向上反映。分管厨房的空如大师如果反映了，说调配来的人手不肯干活，那分管业务的空智大师就不乐意了：怎么，支援你们那么多人，把我们自己的事都耽搁了，你们还挑三拣四呐？
没办法啊，厨房，毕竟弱势。
于是有趣的现象就发生了：厨房只好一边供着这些来支援的人，一边自己另行招人。招什么人？临时工，还得搭上每人六钱银子一个月。
张无忌这样的临时工就被招进来了。他们果然很好用，张无忌就是“做事勤力，从早到晚，甚么粗工都做”，肯下力啊！
五
这里也揭示了管理学上的一个道理：
工作上的根本问题，往往不是人手问题，而是动力问题。
有了动力，再没人手也会有人手；没有动力，再多人手也会没人手。
香积厨里的正式工不做事，因为没有动力。给老子从达摩堂、罗汉堂调派来，多劈一捆柴、多挑一桶水，有什么好处？记工分不？统统没有，老子干个屁。
香积厨的也不愿让这些正式工做事，让你劈捆柴，还欠你好大一个人情。老子不如拿寺里的钱去外面请人，想来的人多得是。
到最后，武林大会还是能开，大家还是有饭吃，只不过少林寺多付出点成本。话说回来，这点钱，对少林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还能拖垮了少林？
唯一留下的隐患，是请多了临时工，万一出了意外，厨房要担责任。
好比张无忌混进少林寺闹事，寺里一倒查：他妈的这小子怎么混进来的？结果发现是厨房。
其他每个部门都没责任。管理部门说我们明确下了指示不能外人出入；守门的说我们明确把好了门禁；巡逻的说我们明明严格巡逻了；业务部门说我们明明派了好多人支援厨房的工作！
最后只有问责厨房：谁让你们违规招的人？
看见没，这就是厨房的终极委屈：
让他们吃饱了饭，是没功劳的。
现在他们打不过张无忌，不说自己没本事，回过头来，怪你们招了临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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