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4日星期六
睁不开的眼睛:一个战俘的传奇
文/二大爷
女儿从小粗放型生养,斗鸡走马,不喜学习,尤恶作文。为了培养她对落笔思考的兴趣,我经常在给她上通识课的时候讲一些历史上的传奇故事,她听过最喜欢的是杜环的故事。
杜环这个名字可能只有某些研究唐朝历史的人熟悉,即便如此,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记载达到非洲的人,他甚至连生卒年月都没有留下。他留在人世间的只有几段文字——1511个字。但就是因为这几段文字,不仅让他名垂青史,连同好几个小人物也永久的定格在中国人的海外交流史上。
公元751年,大唐势力向西的扩张遇到了正在向东突进的阿拉伯帝国。两个帝国在中亚的怛逻斯进行了一场恶战,唐军惨败。这场战役在历史上并不出名,但它却改变了很多普通人的命运。
在唐军中可能担任军官的杜环即是其中之一。他不幸被阿拉伯人俘虏了。他出身于名门望族京兆杜氏,宰相杜佑、大诗人杜牧都是他的族亲。所以尽管史书没有记载他的确切身世,但从被俘后没有被杀反而受到优待、而且还能文擅记这些特点来看,他应该有一定职级,且受过良好的教育。
杜环被俘后,被编入了阿拉伯人的军队充当了雇佣军。当时阿拉伯人四处征战,麾下有各种族的雇佣军,杜环所在的是由波斯人组成的”呼罗珊”军团。但杜环的特长显然不是冲锋陷阵,所以他后来被安排到各种使团中,为阿拉伯帝国担任出使任务——这个时候他可能已经掌握了一定的阿拉伯语和文字。这成为为他能够游历亚、欧、非三大洲的契机。
在11年的时间中,杜环先后游历有具体国名可查的13国,向北达到了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向西进入非洲,过亚历山大港,最远到了如今的摩洛哥。直到公元762年的夏天,杜环被赦免了俘虏身份,获得自由。他立即从埃塞俄比亚的马萨瓦港起航,返回波斯湾,再从波斯湾搭乘商船,从海路万里迢迢返回广州。
我们今天能得知杜环的传奇人生,全赖他回国后写了一本书——《经行记》,详细记载了自己11年的世界之旅。但不幸的是,这本记载传奇经历的书,在盛唐万邦来朝、以自我为中心的氛围中,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所以根本没有流传下来。但万幸的又在于,他还有个当宰相的亲戚杜佑。杜佑看过《经行记》,在奉命编辑历代典章制度沿革的工具书——《通典》的时候,顺便在介绍海外诸国情况的《西戎总序》、《大食传》、《边防典》等章节中,把杜环的《经行记》节选了1511字。这个无心插柳的举动,使得这本奇书总算留了片鳞半爪。
杜环的传奇极有可能在盛唐不是个例——所以才没有引发轰动。为什么呢?在《经行记》中,杜环记载自己参与营建阿拉伯帝国首都巴格达的时候,不期而遇四位同样来自中国的工匠,而且有具体的籍贯和姓名——河东织匠吕礼、乐还;京兆画匠樊淑、刘泚。
可以肯定,这些工匠并不是在两军交战中被俘的。那种怛逻斯战役后唐军中被俘工匠向阿拉伯人传入造纸术之类的说法,纯属臆测——千里征战,谁打仗没事带着织匠和画匠甚至造纸工人?
这些人能够在巴格达出现,说明当时除了无数的外国人奔向大唐之外,也有无数的唐人,顺着别人来的路径,奔向了远方交流谋生,在这个过程中,很多的中原技术得以流传至西方。这才符合常理。
这四个历史上完全没有留下足迹的小人物,能够留下姓名,印证我们对于东西文化交流的猜测,完全归功于杜环的记述。《经行记》之所以被宰相杜佑引用,并不是因为沾亲带故,而是确实写得可靠。
杜环的文字带有强烈的实录风格——简明扼要,客观描述,绝无半点个人情绪和猜测。比如他描述穆斯林的”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无问贵贱,一日五时礼天。食肉作斋,以杀生为功德。系银带,佩银刀,断饮酒,禁音乐……”和今天的伊斯兰教没有任何区别,可以印证其记载的严谨可靠。他对于当时基督教和拜火教的描述也极为准确,甚至记载了基督教医生当时最为先进的开颅手术和对疾病的未治先防。
最难得的是,杜环出身盛唐,却不是以居高临下的华夷观去看世界,他对所见所闻的多有赞誉,甚至有”不异中华”的评价。正因为他文字的客观、细致、可靠,一代大师王国维对《经行记》极为推崇,专门从《通典》中摘录出来,写了一本《经行记校录》。
当然,今天我并不是要从学术上来讨论《经行记》的意义,而是想说,不管杜环当初是秉着什么样的目的和心情来记载自己的故事,我们都要感谢他。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战俘的身份不是光彩的事情,而且他的游历是为敌国出使。但他不惧非议,落笔记载,不仅仅是为千年之后的我们诉说了一段传奇,更重要的是,对诸多国家的历史,特别是陆上、海上两条丝绸之路的交流的历史,提供了极为重要的例证。这是杜环和他记载的那四个中国工匠青史留名的最大意义,也是他们不经意所彰显的生命价值。
这种价值具体体现在什么地方?我举个反例。就在唐之后的宋,相隔并不久,在北宋初期的《太平御览》中对阿拉伯地区是这么记载的:”拂菻海中有岛,岛西北有坑,以肉投之,有鸟衔宝出,大者五斤……”完全演变成《山海经》一类的神话拼凑、主观臆测,极为可笑。作者如果看过《经行记》,断不会如此荒诞。宋代是中国海外贸易最鼎盛的时代,其见识如此,更让人错愕。
如果延伸一下,从常理推断,在唐宋的商贸交流中,到达欧洲、非洲的中国人应该远远不止他们几人。百万人口的长安城、汴梁城,熙熙攘攘的各国商旅,繁盛千年的贸易之路,这样的故事怎么可能会少?但很可惜,华夏文明在乎的只是万邦来朝,对于万邦到底是什么样却兴趣寥寥。
中国人不是没有睁开眼睛看过世界,只是看过世界的那些人,不是迫于生计就是变故使然。所以要么没有回来,要么没有说话。仅有的几个说了的,且还能流传下来的,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农耕文明骨子里固有的内敛和自大,极大的妨碍了对世界的认知。开放如盛唐,史籍所记载大食(即阿拉伯)使者访唐多达36次,唐朝却从来没有一次派出使者访问大食。唯一留下记忆的杜环却是以一个俘虏的身份完成了游历。所以盛唐的开放,严格的说,只有开,而没有放。
再往前追溯,官方对于眼界的拓展,也只有张骞出使西域、甘英出使大秦,这两次没有达到目标的出使,都是带有军事目的出使。再往后中国人对于世界的兴趣就一退再退,最后干脆闭关锁国了事。史上最大的海外移民潮——下南洋,也都是社会底层迫不得已的逃亡,而非拓展。所以华夏一直面对着广阔的海洋,却从来没有产生海洋文明。
杜环能从埃塞俄比亚搭船启程,从海路辗转回国,足以说明当时的海路运输已成规模,已有成熟路线。往前350年,法显从天竺回国也是同一条海路。为什么中国人对于海洋的认识,还要等到六百年后的郑和下西洋这种劳民伤财、目的不明的行动来彰显?自己人那么早就发现了世界,为什么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看不见世界?明、清两代的封关禁海是朝代的偶然,还是文化基因的必然?
所以我不仅仅用这个故事来教育女儿,鼓励她多多落笔,多多思考。其实也会用来自励——因为很多时候我们不经意描述的很多东西,惊鸿一瞥,稀松如常识,但却不一定人人都知道。也许很多年后,在文明的变迁中,它会成为特别重要特别闪光的遗存。
不信看看我们周围,很多人而今看世界,可能还不如杜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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