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7日星期日

谎言养蛊成常识,近两百年了,皇帝还是那么自信

文/史料搬运工

1840年英军叩关,两江总督裕谦负责镇海防务。

在给道光皇帝呈递的奏报里,裕谦对击败洋人一事表现出了极大的自信。他的自信来自于一个基本常识:“夷人腰硬腿直,一击便倒”,洋人都是些无法弯腰屈腿的蛮夷,上了岸就没战斗力了。

裕谦还兴致勃勃地告诉皇帝,洋人在镇海上岸后,曾被大清兵民打得落花流水,生擒了“白黑夷匪”各一人。这二人皆被裕谦剥皮处死。具体的剥皮方式,也写进了奏折里。白人俘虏被绑出营门后,“先将两手大指连两臂及肩背之皮筋剥取一条,留作奴才马缰,再行凌迟枭示”——将俘虏的两手伸展开来,再横着将两只手臂与肩背之处的皮给剥下来,这根长长的人皮,被做成了裕谦大人的马缰绳。黑人俘虏似乎死得痛快些,“戮取首级,剥皮枭示”,可能是砍了头之后才剥的皮。

裕谦的自信,也是清帝国朝野的自信。

大理寺少卿金应麟认为,洋人的战斗力主要来自甲胄,弱点是“两腿软弱,一击便倒”。关心时局、致力于搜集夷务资料的知识分子叶钟进(著有《英吉利国夷情纪略》)与汪仲洋(当时在浙江余姚为官),也认定洋人的双腿是致命弱点。叶钟进说,洋人“上岸至陆地,则不能行”,上了岸就走不动,拿大杖攻击腿脚,洋人就完了。汪仲洋说,洋人腿长“不能跨越腾跑”,加上眼睛碧绿害怕阳光,在中午时份根本不敢睁眼,要击败他们很容易。定海失陷后,林则徐在给道光皇帝的奏折里,也传递了相同的信息。他建议朝廷将定海周边民众发动起来杀尽洋人。林说,洋人上了岸就不可怕,他们有个致命弱点,就是腿脚僵硬,倒下后爬不起来。定海周边二百余里,有不下十万之众的村民,将这些人发动起来,很容易将上岸的洋人杀干净。

下面这段引文,即来自林则徐的奏折:

一至岸上,则该夷无他技能,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以手刃数夷,即乡井平民亦尽足以制其死命。……该县(定海)周围二百余里,各村居民总不下十余万众……似此风声一树,不瞬息间,可使靡有孑遗。

类似的文字,还见于稍早一些时候,林则徐与两广总督邓廷桢写给道光皇帝的奏折。他们说:夷兵除枪炮外别无所长,他们“腿足裹缠,结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上了岸便无能为力,实不足为虑。

这类认知在今天看来非常可笑。但在当时,却被举国上下视为常识,视为真知灼见。

追溯起来,伪知识成为人人信以为真的常识,始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英国马戛尔尼使团来访,也就是英军叩关的半个世纪之前。

使团本为建立通商关系而来,清廷上下为了满足乾隆皇帝的虚荣,却致力于将之弄成藩属国对宗主国的朝贡。负责接待的钦差大臣徵瑞,甚至还上奏谎称使团的船舱中恭敬供奉着乾隆的画像。既然是朝贡,自然得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于是,来访者与接待者不可避免发生了冲突。徵瑞们定要马戛尔尼等人三跪九叩,马戛尔尼等人坚持不肯,还说如果清帝国非要他们三跪九叩,那么清帝国也得派一名地位相当的使节向英王的肖像三跪九叩。

冲突期间,乾隆给一线接待者下达过一份谕旨。谕旨的大意是:上次送来的奏折说英吉利使臣见了朕的圣旨,只行脱帽之礼;这回送来的奏折却说他们行的是叩头之礼。前后矛盾,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说“西洋人用布扎腿,跪拜不便”,所以他们国家没有叩头这种礼节,只会脱帽鞠躬点头。大概是你们没弄明白这个事,所以把“免冠鞠躬点首”错认成了叩头。英吉利使臣真叩头也就罢了,要是只肯脱帽点头,你们就要好好开导他们,让他们知道来天朝进贡者,不但使臣要三跪九叩,国王亲自来也一样。到了天朝就要尊天朝的法度。虽然他们的腿“俱用布扎缚不能拜跪”,但在叩见时“何妨暂时松解”,也是可以暂且将绑腿布解开的嘛。三跪九叩结束后,“再行扎缚亦属甚便”,再把绑腿布捆回去也是可以的。总之,你们在接待时,要如朕这般好好开导他们。(《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第128-129页)

其实,在乾隆下达该谕旨之前,致力于说服马戛尔尼使团三跪九叩的徵瑞们,从未拿洋人“用布扎腿,跪拜不便”说过事。毕竟,徵瑞们天天与洋人们待在一起,能见到他们的绑腿是什么样,也知道他们的膝盖是否能够打弯。但在乾隆时代,皇帝的谕旨是绝对不可能错的。不管爱新觉罗·弘历是从哪里道听途说,认定洋人不肯下跪是因为他们有绑腿的风俗,徵瑞们都不能、也不敢在回奏中纠正皇帝的认知。皇帝必须永远正确,必须永远让下面的臣子们茅塞顿开五体拜服。

于是,徵瑞在回奏说道:诚如圣上所言,西洋人用布扎腿跪拜不便,故此他们的风俗中没有叩首之礼。奴才我与地方督抚两次向他们宣读圣上的恩旨,他们都是脱帽低头。奴才我仔细观察,使团随从之人的绑腿用的是布,“十分箍紧”;贡使用的是绸缎,稍微松一点,还可以屈膝。于是我把天朝的礼仪规矩告诉他们,嘱咐他们好好学习三跪九叩,该使臣“欣然愿学”。奴才还遵从圣上的教导,“于无意中”提醒他们,若学不会三跪九叩,便会被其他藩国耻笑愚笨,该使臣深感惭愧。据奴才这几天的观察,该使臣已渐渐能够跪拜叩头了,只是“善于遗忘”,还需要奴才随时教导提点。(《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第374页)

徵瑞奏折里的这些话,自然全是胡编乱造。绑腿不会破坏英国人的膝盖功能;马戛尔尼也从未松口说愿意三跪九叩,更不可能因为不会三跪九叩就感到惭愧。徵瑞胡编乱造这类情节,只是为了迎合取悦乾隆皇帝,只是因为他觉得乾隆皇帝会愿意看到这类情节发生。当然,徵瑞也是个聪明人,他给自己留了后路,那就是马戛尔尼等人“善于遗忘”。

于是乎皆大欢喜。黄一农考证认为,马戛尔尼使团在承德觐见乾隆所行之礼,既非三跪九叩,也非脱帽鞠躬,而是“单膝下跪”,“当周遭之人九次叩头时,他们则九次俯首向地”。对乾隆而言,这是一种变形的三跪九叩;对马戛尔尼来说,则是一种变形的脱帽鞠躬。双方都能勉强接受。最重要的是,皇帝得到了他想要的面子——洋人还是愿意三跪九叩的,只是他们常年“用布扎腿,跪拜不便”,腿部构造已经变形,已经没法像清帝国的臣民们那样做出完美的三跪九叩。有了这层粉饰,清帝国的史官们就可以在官方文件中,就马戛尔尼使团“朝贡”一事,堂堂正正写入“行礼如仪”四字。

乾隆皇帝钦定的解释,自然不容挑战。于是,粉饰面子的谎言在此后的半个世纪里,理所当然地成了人人信以为真、也只能信以为真的常识。

1816年,英国再派阿美士德使团来华。双方在跪拜问题上重演了一番乾隆时代的纠纷。嘉庆皇帝想起父亲的钦定解释,于是下旨降下天恩,只要使团在行礼时能挂靠三跪九叩,也可以允许洋人“起跪之间稍觉生疏”。但阿美士德使团不愿配合演出朝贡戏码,双方终于不欢而散。嘉庆皇帝恼羞成怒,大臣孙玉庭却告诉他:臣我以前做广东巡抚时,召见过英夷的使臣司当冬(注:即斯当东)。差役把他领进大堂后,他就摘下帽子“弓身俯伏”。据臣观察,他当时“两腿裤袜绷紧直立而不能曲”,只能行“弓身俯伏”之礼。这次到京城来的使臣,也是这个司当冬。他以前在广东对臣很恭敬,不至于到了京城就对皇上桀骜不驯。(孙玉庭,《寄圃老人自记年谱》)

孙玉庭的说辞给嘉庆皇帝找回了面子,也进一步巩固了洋人“用布扎腿,跪拜不便”这一谎言,使之成为清帝国官场与知识界无人敢于说破的伪常识。直到1840年英军叩关,朝野上下仍深信洋人的腿是弯不下去的,只要上了岸就没了战斗力。在镇江搞剥皮酷刑的裕谦,甚至以该伪常识为依据攻击山东巡抚托浑布,说托浑布的奏折里有“夷人欢呼罗拜”字样,根本是在欺瞒皇帝,英夷分明都是些“腰劲腿直”无法下跪之流,对自己的国王都无法行三跪九叩之礼,嘉庆年间英夷朝贡失败的事情也是明证,托浑布居然撒谎说“夷人欢呼罗拜”,简直可恶。(梁廷柟《夷氛闻記》卷二)

裕谦是真的相信洋人的腿有问题,相信他们下不了跪也上不了岸。可惜现实无情。1841年,英军登陆镇海,洋兵们上岸后不但行走跑跳无碍,战术素养更是远胜清军。裕谦无力抵御,兵败后选择了跳入泮池自杀,被救出后死于撤往余姚的途中。五十年举国上下心照不宣,如养蛊般让伪常识深入人心,终于结出恶果,砸了清帝国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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